top of page

蘋果的奇點 與 中亞日記的病

寫葉無忌

 

 

-我覺得你說的沒錯,這裡好像從來就不存在一個中心,它以一種奇怪的方式拉扯著向外旋轉。《Phase 2 (阿不力孜如是說道)》

 

 

數千年前的中亞,天山附近曾有幾片野蘋果林,據說林中任一樹上,都可見形、體、色、味不一的蘋果,遑論樹與樹之間的差異,簡直不可思議。由於彼時果林位處古絲路上,往來的商人遂帶著果實分頭散播,幾千年下來,中亞野種流散四處,成為現代蘋果的先祖。1830年,德國植物學家羅默爾將此野種定名Malus sieversii,爾後中文世界,稱「新疆野蘋果」。

 

大概是直覺,他覺得眼前這顆蘋果與他的好友Artist有關。確實兩者與中亞都有淵源,但他所想還有,會不會Artist的作品《中亞日記》系列,各部拼湊後也像一顆蘋果,有兩個凹陷?關於這點,是他最近讀一篇文章時所想到的,文章說:在物理上,蘋果的凹陷就是奇點所在。

 

他想不到一種可能,讓一個人進入黑洞窺視奇點後,再將秘密傳回地球。那裡有絕對界限,內外互為他者。也許,就像中亞之於Artist那樣。他曾聽Artist提過中亞,印象那是美麗與隔絕並存之地,作為曾經的樞紐,近代帝國的邊陲,人來人往的草原總被外圍文明衝刷,也許因此形成了某種相對模糊的族群觀念;或者,故事其實不是這樣的,對族群概念的追求,會不會是外圍秩序對此地記憶的徵用?真正的版本,會不會是糾纏在此的不同族群,幾世紀間早已商議出一種無需言語的直覺,成為彼此的血肉;屬於中亞的記憶,只有在向外輻射後,才會被其他龐大系統編輯成相對簡要的文字,比如希羅多德:直到這些禿頭者居住的地方,這一帶土地及居住在這邊的民族,我們是知道得很清楚的。

 

現在,他也明白了,「知道」一個群體,往往也等同簡化認知,使自己成為外邊。這讓他有些為Artist感到遺憾,他的好友,對中亞抱有熱情,基於某種政治地緣之故,所能做的,總是以更多的文獻與經常遭拒的親身體驗,觸碰一個沒有溫度的無人中亞。也許因此,流通中亞的語言圖像,才會在Artist眼中如同暗語,也想必是始終都缺欠了溫度細節的緣故,才致使Artist幻想一種遮掩或越界的可能,形成《中亞日記》的結構:

 

-例如,我經常察覺到有些圖像有著令人狐疑的裂縫。

-你的意思是,這是一種症狀?《Phase1(純粹中亞闡釋)》


 

一切都由這個對話開始。語言和圖像在《中亞日記》里追逐起來。

 

當觀看《Phase1》,他發現自己的意識隨影像彌散。像意識底層的夢。在列車運行聲中,9個畫面分別鋪開中亞的日常、地貌、文化、圖像……他漸漸懷疑,當代藝術的多屏錄像,是否都在深處隱藏著癱瘓意識的意圖?《Phase 1》如復眼的窗格瓦解了他的理解,眼睛被散落的影像遮掩了無法觸碰的中亞實存。這必然是為中亞以外的人所做的作品,只有如此,未經解說的圖像,其模糊意指才會回到最初對話上,以Artist的意願指認為「裂縫」與「症狀」。

 

裂縫,可能是存在歧義。在《Phase 2》里,裂縫被進一步提問:「要對這些圖像進行描述的話,是取決於它們在歷史中的具體位置還是記憶中的細節?」 儘管彌散的影像可以遮掩空缺,但由理解的慾望所引起的質問,會從被意識到的空缺里病變。

 

在Artist身上,症狀表現為演繹的衝動。

 

Artist在《Phase 2》扮演名叫Abliz的男子。Abliz有中亞血統,是合法訴說者,其主要任務,是以內部的身份遮掩Artist的外邊困局;然而這裡的關鍵是,由於記憶的細節始終缺失,因此在交雜視角下,Abliz理應充滿細節的本地故事,會變成Artist的困惑自語,Artist所不能處理的細節真實,會借Abliz之口成為語言問題:「記憶可能只是審美的產物」 、「所謂真實,不也只是一種表達方式?」 此番演繹的後果,Abliz質疑記憶之真切,會將語言與它的內容熔斷,這一刻起,再也無關記憶真切,Artist所將要面對的,只剩語言的虛構。

 

如此,他無怪Artist會在《Phase 3》講述自己與Abliz的友情——「他和我都是籃球迷,特別愛看NBA。」 他是Abliz唯一人證,只有讓渡自己的身世,才可能形構一個不存在之人的生活細節;或者,只有自己現身,才能重新編排各處蒐羅的中亞斷片,將現實挫敗翻轉成一切美好。對Artist而言,Albiz是永遠的高光,是草原完美的智慧,是穿越地緣法令的普世之善,是他受邊境律令「越境牲畜不得追趕」的禁條之解放,是他最好的朋友。

 

格霍(Frédéric Gros)說:虛構的多樣性充滿本源的缺席。在拯救和闡明的理論都失效之際,唯虛構能嶄新發明自己。但這場趨近無限的運動,也是遮掩一旦開啓,就不再可逆的謊言追加。Artist的症狀首先是自問自答,沿途撕扯圖像,進入語言的縫隙,最終誘發自己的危機。當Abliz涉入Artist的現實,謊言將要反噬說謊者。如卡夫卡,日記虛實交雜,使後人無法辨別,只好以無盡虛構的曖昧永恆回圈。至於Artist,在最後的界限上,以一紙自我診斷的病例報告,精神分裂之名封存這場危機。

 

差不多是這樣一種方式,他想起其他的無力者。比如《悲情城市》里降生在日本天皇投降廣播時刻的嬰孩,若在某日他要尋覓自己的主體根基,也許他會回到出生那天說:在彼時,我曾與大歷史同在。無力者,以其恍惚之身,或自己的病,創造一個能對等涵容龐大系統的小型黑洞。從此,歪斜身軀並肩著大歷史,這是他們製造的光景,他們的在場。

 

至於《中亞日記》,他是這樣想得:這是一顆蘋果,始於不可窺探的中亞,終於Artist的發瘋。

© 2025

bottom of page