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目光的結構

 寫謝福音 202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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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花園》,91.0×72.5 cm,油畫,2019


看著謝福音的畫,眼睛在場景裡往返搜尋,但總沒能讀出意義,就像理解仍在趕來的路上,而目光已投向遠方。在等待恆常不來的理解時,一股抒情從遠方傳來,才發現也許這就是謝福音畫作的秘密。

 

(一句廢話:所有關於藝術的爭論都來自意識。)

 

當然所有爭論都來自意識。但以神經科學來理解,所謂爭論,很可能是大腦之間的猜想比拼。因為人的意識並不處理感官接收的所有訊號,它先是滯後了0.3秒,才從龐雜的訊號中壓縮出一套解釋。關於意識,這是一段感官到語言的訊號遞進,同時也是訊號的衰減,而我想,藝術很可能就存在於語言之前的神經訊號裡,才使得人們總能爭論不休;而我也想,這種說法也許能讓我看謝福音的畫看的久一些,畢竟談及藝術的時候,我經常是推論得太多看得太少,而謝福音的畫又是難以言明,目光可及卻感到遙遠。

目光可及卻感到遙遠,因為謝福音的畫來自生活,且生活總是這樣的東西:你越思考它,它就越遠離你。於是我們看向謝福音的畫時,總是“好像想到了什麼,可是又很快的失去思考的目標”,取而代之的,經常是畫面裡強烈的目光痕跡。目光連結著現實和畫布,儘管一點也不寫實,但它們和自為運轉在畫中的符號世界相距的更遠,以至於看完作品後,我們並不能從腦中重構一套語言的情節版本,或者編碼一套符號的意義網絡:你總是得回到畫中,把目光放進畫裡。就像其他目光強烈的畫家一樣,為了區別肉眼所見和意識提取的景象落差,作畫的人調動起眼球拆解視覺,在總是合理的腦內幻景和意識前的混雜感覺裡綜合出一種實感。於是觀看必然是拆解的,那是有關如何在意識的獨斷臆測裡找到它的前提,如同對意識的破譯解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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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憂鬱症》,水墨, 2011


 

當謝福音看著某物時,看著的可能是生活不可見、不斷遠離的那一面所引起的感覺。生活是由無數片段堆疊又從不停留的東西,以至於所有的指認都只是它的殘餘碎片,這也是謝福音的畫讓人感到陌生的原因:眼睛總在意義之外徘徊。無論是台北的異鄉人,或回到故鄉生活仍感到格格不入的人,畫裡的陌生和距離感始終存在,真實深刻的生活似乎總在別處,這是謝福音版本的“生活在他方”。雖然容易被理解成愁情,但這些故鄉線索,其實都要從畫家口裡才能得知。從大學時期開始,有關記憶(家)的作品就是如此:記憶是用以應對台北生活的陌生,但是畫中並沒有太多物件能夠指認場景,例如在《憂鬱症》裡鬆軟如火焰、水漬或強風的灰黑色調,與其說在重構記憶,不如說在拆毀,或者遠離。在這些不太能真的引起情緒的畫面裡,目光掌握到的,經常是行將消散的感覺和意義缺失。這讓我想起馬奈繪畫裡同樣阻斷風景(透視)的白色煙霧,在傅柯著名的說法下,那樣的馬奈煙霧使我們重新“看見”一張畫的物質性;而在謝福音的畫裡,鬆軟的繪畫質地比較像是把眼睛留在現實和記憶的空隙裡,讓失去任務的眼睛在此等待理解遲來。這些極長時間裡緩慢堆疊的色調,有時外人一時間幾乎沒法察覺差別,而它们也許無關於場景的確切描繪,比較是畫家的手、眼和意識反覆商榷的一片理解之前的風景。在這麼長的時間里,我想任何短暫淺薄的愁情都不存在了,最後留在畫中的,是畫家仔細觀測過的感受,即便它們看起來有些曖昧的抒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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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陽台Ⅱ》,66 x 52 cm, 素描,2016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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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意思是,謝福音畫裡的抒情也許不是效果,抒情就是他的主題。隱藏在柔美色調下的其實是帶有觀測意味的目光,這可能也是他日後畫風突變的理由。畢竟,回鄉之後生活肉眼可見,無需記憶再遙相對照,可當生活依然從眼前溜走時,觀測的目光將會測繪出新的結構。幸運的是,嘉義正好是一座足夠緩慢的小城,讓畫家能觀察身邊的事物更替、重新測量生活。於是,相比台北的鬆軟,嘉義時期的作品視野清楚的多,例如在兩張描繪家中陽台的素描裡(我最喜歡的兩件),畫家掌握了一種清晰和模糊換位的抒情(愁情)結構,證實了我們的感覺是隨距離起著變化:

 

“我住的地方總能聽見卡拉OK的聲音,這種由衷的情感抒發一方面打擾我的生活,一方面唱歌的人因此活的心滿意足,歌聲動人的旋律讓人相信自己活得深刻。(⋯)抒情將人帶往情感的真實,不在這裡。”

 

 

那是一座能聽到遠方卡拉OK的陽台,越過欄杆你就能望見透出歌聲的樹林。這一方面提醒所有的人,生活在故鄉我們依然有著愁情,而情感的抒發就是將自己拉的細細長長,彷彿能夠離開此地。當謝福音聽著歌聲,目光穿透陽台上的西式欄杆望向遠方時,眼前景物和遠方的歌聲混雜出曖昧的感覺,讓這種離開此地的感受場景化:身旁的西式欄杆引起了遙遠的異國情調,遠方的歌聲傳來真實深刻的情感現場。畫家將兩種反轉了距離的感受置入畫面,淡化了前景欄杆到幾乎剩下模糊的輪廓,將視覺裡通常被模糊的遠景加重拉到視覺近處。謝福音任目光在其中變形、抽離、對調或召喚一種叫做遠方的情懷,是他詮釋的抒情結構。而當生活被如此精確地拆解成錯位的距離感引起的感覺流動時,我想這種目光可能就不是為了將事物看的更清楚,更接近於從觀察裡變形所見物,從而迫近生活裡的某種實感。

《領結》,30×33.8 cm,水彩,2015

 

 

除了陽台外,畫家也針對窗戶、手套、鞋子或蛤蠣做了很長時間的草稿研究,這些草稿是回鄉後的視覺/感覺日記,物件的破碎質地不是單純的時間證據,也是畫家想從確切的近身物中找到生活結構的破口,讓“原本感覺得到但不可見的事物藉此可以成形。”  夜晚的窗、皮鞋或剩餘的蛤蠣殼,物件自輪廓邊沿散出黑夜,讓物體的內容不再重要,甚至被挖空退去了意義。黑夜因此顯得更深邃,甚至能夠侵入物件中扭曲我們的距離感受。畫中的物件成為到達遠方的問路石,目光穿透它們直抵不斷變形的黑夜,而那些色澤不一的黑夜,在畫家可能有意或無意的安排下,因其深淺色調產生了深遠地平面的錯覺。對此,我忽然發現,這混沌暗夜裡的縱深錯覺,很可能才是抒情遠方的真正內核:遠方並不是抒情的結果,遠方可能是原因。抒情首先來自空間上的錯覺和誤會,因為有了這段空間,我們才能將自己拋投到他方。
 

《星空》,91 × 72.5 cm,布面油畫,202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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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謝福音最新的作品裡,就有這種錯覺的結構展示。人在生活中嚮往遠方,嚮往的是不在場的經驗帶我們離開此地,物品上的花紋如同陽台上的西式欄杆,都是將不在此地的東西帶進生活現場,帶來遠方的錯覺。我們都需要這些紋飾提供的美好異地,才能在此地活得愜意,活得稍有希望。在《花園》和《星空》裡黑夜退回遠方,畫家將植物編碼成花紋,用人造的變形取代深邃神秘的變形暗夜。飄忽搖擺的窗簾上紋有植物和星空,若隱若現的疊合在遠方黑夜裡,是畫家給予眼睛的暗示,星空自然的美好彷彿近在身邊,如同自然鄰近;而窗外被編碼成花紋的草地,則展示了花紋和真實自然的落差,在本該生機的草地上,規律排列的花紋無法再現自然的生命力,花紋終究是花紋,它是一閃即逝的美好錯覺,不可親近。在這裏,生活就是我們的目光一方面享受錯覺的美好,一方面不斷丟失美好的錯覺中反覆地校準我們的感受,畫家對於生活的觀測,由可見物所引起的不可見的生活感,大抵就是我們與這個“遠方”的關係中建構的。

 

關於遠方、關於抒情、或者生活的感覺。這種不斷丟失感受或者朝向遠方的抒情,我想,很可能來自目光的結構。在錯覺中,或在凝視中,為了在不斷變化的生活裡盤整自我的意識,觀看很可能因此成為一套自我重整的手段,透過視覺去補充缺失的意義,就像當我們想回憶擊出一顆乒乓球的輕微觸感時,我們會盯著那顆飛向遠方的小橘球以確認觸感實存。我們所看見的生活裡的抒情成分,也許都來目光的深度,目光從這裡投向那裡的這段距離。在謝福音的畫裡,也為我們的目光提供了這段距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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