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笔记:历史感作为一种情感债务

2023

艺术论坛 Art forum ,媒体版标题为《没入虚空》。此文为作者原版。

*青年史:由“草台班”创始人赵川发起的实验性现场表演由四个人讲述的故事组成,除了主创赵川以外,另外三位参与者分别是现居印度班加罗尔和孟买的阿努贾·戈莎卡(Anuja Ghosalkar),来自南非开普敦的宽迪思瓦·詹姆斯(Qondiswa James),以及在委内瑞拉长大、如今回到出生地法国居住的皮埃尔-安吉洛·扎瓦格利亚(Pierre-Angelo Zavaglia)。三人都和赵川一样,实践跨越了戏剧创作、表演和研究多个领域,而他们讲述的故事则取材于他们对身边朋友、合作者、家人的采访,围绕同一个话题:青年——青年时代的故事,或对青年的看法。


尽管无法和2019年相比,2023年的北京似乎找回了一点活力。至少,798里的外国面孔比去年多了不少,曾经在香港巴塞尔许诺会来的人们也在来的路上。此外,另一个让我有感则是,看完赵川在尤伦斯的演出之后,朋友说她想起过去北京那种人们在夜里热情思考的感觉。

 

由赵川发起,作为2023“他者的舞台”特别项目,“青年史”邀请来自印度、南非、瑞士/法国的三位艺术家共同创作。一方面延续对别样视野、共同未来的探索,同时也结合赵川过往对当下青年处境的关注。人在现场的赵川连线三位艺术家,在表演形式上结算了三年来的线上会议,让曾经迫不得已的线上会面漂亮地变成共时共在的方法,颇有向过去告别的意味。他/她们带着面具,摇响铃铛,像是召唤着彼此(或还未现身的对象)。他/她们重访 “成为遗迹的‘青年’历程”,目的是为当下寻找行动的能量。

 

无疑地,“青年史”有一种久违的张力,来自它创造的人类共同体情境。四位艺术家以影音回放、历史档案、对话、现场表演等不同形式召唤各自的历史青年:沿着赵川口中80年代追寻自由的上海人出发,连结被污名为恐怖分子的印度裔穆斯林、共同经历南非暴力政治的人们、三代漂泊的委内瑞拉家庭。它在一个亚非拉的同盟世界里形成了一个临时的共同体,最终渲染所有人的情绪。

 

但是,同时间我亦感到一股强烈的抒情。这是一种抽象的无处可去的感性,似乎暗示了这个共同体无法真正的治愈彼此?关于我们是否能通过制一段造共同的历史来彼此推进,也许存在某种悖论:比如,想象一个当代人类的共同体时,个体独特性背后的复杂度似乎又成为共情的阻碍?在某个国际性的展览现场里,不同地域文化的作品带着各自语境,指向的是谁的当下?谁的问题?


也许赵川试图建立的就是这样的对话平面。但是人们对于历史的依赖,往往是在主体遭遇问题的时刻:关于主体的重建,为了构建一个人(或群体)的动能,人本能地进入历史寻找自己族群的独特性,从而把起源理解为权力、合法性的基础。于是,当“青年史”尝试从各自的故事里学习到一点什么的时候,以至于在某些瞬间,它被提炼成几种人类的基本情感——你感到愤怒吗?背叛,爱,或恐惧?

 

这是我感觉到抒情的来源吗?为了建立共同体,一种抽象过的感性成为叙事的底层结构,提醒我们都还有未竟的志业。如果现在的问题也曾经是过去的问题,我们就是一个问题的共同体。对此,我突然有一种感觉:似乎只需要一些历史感,就能搭建出浓度极高的共情场所。历史无疑是一个催化剂,但是这种抒情到底是什么呢?过去的愤怒比当下的愤怒更有力量吗?我想起一个被诠释现象心理学称为历史感的东西。与其说回到历史是寻找动力,也许它更接近一种修补当代人类精神病灶的意愿:它首先必须让世界交织。让现在和过去交织,然后结出意义的网。在这一套强调“理解历史性”的言说系统里,当下是模糊的,意义只能回头理解。这种自我历史化的行动让人有了厚重感,但它可能通往存在主义式的惆怅。

 

今天的个体也许很难借助历史感的抒情来扰动世界。对此法农的理解是:“历史的厚重不会决定我的任何行动”、“发现一个存在于十五世纪的黑人文明,并不会让我得到人性的证书”。这是他回到殖民历史里将一切精神分析后的结论,而此刻我的好奇则是为何我们本能的回到历史?我们对历史的依赖所谓何来?如果想象有一个完全不同的情境,它是否能有关历史但无关感性?在流传很久的《一千零一夜》里,这本民间故事集记录了一种人和历史相对单纯的关系:故事的主角山鲁佐德,为她自己及全国女孩的生命(而非生命感)讲故事,不带有感性色彩。这个女孩,根据纳训的译本:“读过许多历史书籍,熟悉古代帝王的传记和各民族的史实。” 如此,在每一个夜晚的故事行动里,对于没有未来的山鲁佐德来说,就是将历史当作一个可供调动的资料库而已。通过历史走向未来的山鲁佐德,她的存在是由外部世界所判定的,她并不把历史当作自己的存在根源。

 

另一个例子则是,“无论是想象新异场景、回忆已构建的场景还是回忆过去真实的情景记忆,海马、海马旁回等区域有一致的激活……”简单地说,在神经科学家眼里,尽管编码方式不同,回忆和想象情景的工作脑区是高度重叠的。在这种心理的时间旅行里,把记忆当作素材,加工组成复杂连贯的场景事件,某种程度上就意味着回忆行为和想象未来的相似之处。这让我想起赵川在舞台现场完成的那一幅画,一个双手向后、抬起单脚向前飞跃的人。这个人的脑袋,朝着前方没入一个洞里,不知道在窥探过去还是未来。

 

我想赵川可能也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:大脑是一个前瞻性的器官,它调度曾经存在的东西,拟想还未存在的。我希望这能稍微解释我们回到历史的欲望,以及历史在我身上引起的感觉。回看过去是一种物理机制,它可能更接近于一种现象而不是方法。至于它从一项事实变成一种情感的过程,也许就是把历史变成历史感的过程。我们在想像中重组过去,过去就以某种相似性混入新的记忆里,召唤出新的意义-问题共同体。而这种经由历史感所生的无处可去的愁情,也许与我们眷恋这些相似性有关。当眷恋随着想象反复徘徊在过去-现在-未来之间,我们最终幽灵化了自己。对此我的感觉是:历史感是一种情感上的借贷,总有一天都要偿还。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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