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舊筆記:記憶、痕跡、熱

2021

一、 坐困現實

 

如果在2020之後重讀《一千零一夜》,我們會發現其中的時間隱喻。這本古老阿拉伯故事集告訴我們,宰相之女山魯佐德每夜講述的故事,是一個人如何延長時間,朝向未來的方法。

 

「山魯佐德知書識禮,據說她收藏的文學歷史書籍,數以千計。」[1]

 

依納訓的中譯本,山魯佐德延長時間的故事錦集是前人經驗,或者,我們可以說:朝向未來的人依賴著過去的經驗。這個對時間的理解在2021年可以作出類似推論:當前的現實危機癱瘓了我們心理上的時間感知,疫情中感到的不安都是過去經驗不再適用未來的反應,人們被懸置在過去和未來間,人的感知與我們對時間的感受有關。

 

在很長一段時間里,人們認為記憶存在整個大腦中,直到癲癇患者H.M[2]出現才有改變。在一次治療癲癇的手術中,醫師為H.M.切除了海馬體,這個手術意外導致他的記憶永遠留在27歲,即被後人稱為順向性失憶的症狀;H.M.依然有學習技術的能力,只是他記不起自己曾經學過,也再記不起此後任何新的事物情節。科學家從這個悲劇推斷海馬體是記憶的中樞,而後人逐漸證實阿茲海默症患者有想象未來的困難,而如今根據腦成像技術,想像與回憶的腦區幾乎重疊——想象未來需要過去的記憶作參數。

 

當代藝術涉及著不同層面的「歷史轉向」,藝術家深入歷史和記憶創造出自己的版本,重新盤整遺存至今的意識框架。這個轉向很難不讓人聯想到此刻我們對過去的異常關注,我們或者回訪歷史上的大流行病,或者追查確診者的行蹤疫調,似乎回看過往總是現實發生問題時的一項緊急手段。

 

如此,對當代藝術來說,現實是一個被問題化的對象。如果以阿拉伯故事集和腦科學的成果聯想,這個轉向也許不只是我們的選擇,還是一種不得不的事實。我們對歷史的客體化處理,我們檢驗話語結構的權力源頭,我們對這一轉向身影的現象分析,從歷史傾向中派生的各種解釋策略,或許都是這一個事實的不同投影。而我們所想象的,很大程度來自我們所見到的過去。

 

於是此刻的問題是,如果這個朝向過去的傾向是絕對的,什麼決定了過去?

 

二、 痕跡

 

因果:古人從時間兩端錨定事物的關係,相信過去影響著未來,反之不然。

 

人們依賴因果而解釋世界的運作,提高生存的合理性。向前尋找事物的起因有其確切原理,人們之所以需要原因,是因為在心理上對某個狀態存有疑慮,而這個疑慮可以等同於一個事物的不可能性(因為認為不可能發生,所以需要找出理由):人們注意沙灘上的腳印,是因為一片無人沙灘自行生成腳印的幾率近乎於零,這個不可能的痕跡要求提出合理解釋,由是我們推斷:不久之前曾有人路過此地。

 

「原本不可能發生的事被表述為可能,因為單一系統的低概率被多個系統的高概率所取代。」  [3]

 

如此,向前回溯,實際是一項還原推理,由此刻單一系統的不可能性反推過去曾有複數系統相互作用;於是我們也可以說,當代藝術的歷史轉向試圖做的,是從被壓縮為固定敘事的單系統還原出差異敘事的多系統,而人們所擁有的推理能力,正是對過去系統交互作用遺留至今的痕跡所做的推衍,還原出被壓抑在過去的系統,或將該系統模擬於未來。

 

這麼一來,我們只能記住過去而非未來,僅僅是因為痕跡只存在於過去而已;至於我們對未來的推想,個人主觀意識的時光穿梭,亦是大腦記憶痕跡的重新啓用。我們如此是存活在痕跡之上的生物,存活在系統-痕跡的不可逆性里,而這一不可逆性要求代價:

 

「為了留下痕跡,必須有什麼東西被捕獲,停止運動。」[4]

 

對於這個現象的解釋可以由物理學說明,我們需要一個不可逆的定律作為表述。這個不可逆的定律指向經常被提起的熱力學第二定律:熱量不能自發地從低溫物體轉移到高溫物體,意思是,在涉及熱能的地方具有不可逆性;或者,熱力學的另一種更常見的表述說:一個孤立系統內的熵總是增加。這個物理學中唯一不可逆的定律說明,任何被留存的現象都涉及了熱——停止滾動的球是摩擦加熱了表面,書寫的字跡是筆加熱了紙張,月亮加熱了潮汐,思考加熱了大腦……只有存在熱量的地方,才有過去和未來之別。

 

因此,並不意外人們會將時間和熱力學第二定律連結,時間之箭亦被稱為熵矢。如果世界沒有熱量,一切都會有彈性的回彈,不留下痕跡。有時間的地方便有熱的存在。

 

三、 時間之火

 

時間在當代有許多物理表述的嘗試,但人們對時間的情緒是另一回事,或者,是建立在時間機制上的另一種系統。不可阻擋的時間流逝決定了人們對時間的態度,對死亡的恐懼在某些抽象的表達中化成了對時間的恐懼,為了逃脫不斷消逝的時間人們發明瞭永恆,一種高於現實的真實。「我們通過 「逝去(passing away 」這個說法,在不使用死亡的情況下拐彎抹角地談論死亡,暴露了我們在情感上認為時間和與死亡的相似性。」[5]

 

時間和死亡的相似性讓我們可以說,時間也許是人存在的有限性的一種表述方式。而當我們將這個表述與時間的熱力學表述一起並列時,很難不讓人作一種僭越的聯想:

 

熱力學第二定律是時間的一種表述;

時間是人存在有限性的一種表述。

 

是否能夠這樣想認為呢?是否熱力學第二定律也會是人存在有限性的一種表述?因為在人類最原初素樸的情感里,火經常有特別的意義。例如在漢人文化中,紙扎信仰為死去之人擺足另一世界的財富後予以火化,被遺棄的神像也要通過儀式的火焚淨座身回歸天界。似乎火總是越過現實的重要元素,而這些宗教活動中的火,也許是人們試圖以最劇烈的熱去超克現世時間的方法;另一方面,當代的技術如今也有將現實轉錄成虛擬空間的能力,這個可以任意調度的資訊庫似乎用另一種方式超越了時間,但運轉的機械同樣需要不斷散熱,意思是人造空間也與熱無法割離。

 

宗教與科技的分別不比想象中的大,宗教的火有超越性,而虛擬世界的熱則有經濟-政治的現部分;或者,我們可做另一種理解,紙扎信仰不止關於純粹的宗教信念,存在於紙扎系統里與時俱進的房舍、汽車、手機無意間也記錄了一個地方的政治經濟史,至於科技,同樣不止純粹的技術展示,在某些人眼中它亦有宗教性的一面。

 

也許,熱是某種通道,存在則可能是熱力學的某種拓撲。

 

 

2021.09

 

 

 

[1]   納訓,《一千零一夜》,人民文學出版社,2014,頁5

[2]  亨利·古斯塔夫·莫萊森(Henry Gustav Molaison19262008),在醫界以 H.M.稱呼。他曾罹患嚴重的癲癇,醫師為了治療癲癇,在他的雙內側前顳葉做切除手術,移除了大腦中三分之二的海馬體 、海馬回、內鼻皮層、梨狀皮質、杏仁核。自此以後,他的術後狀態對大腦的學習功能、記憶功能以及認知神經心理學有非常重要的影響。

[3]  漢斯·賴欣巴哈(Hans Reichenbach) 《時間的方向》,加州:加州大學出版社,1971年,第151頁。

[4]  卡洛·羅韋力(Carlo Rovelli),《時間的秩序》,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,2019,楊光譯,第124頁。

[5]  ·賴欣巴哈(Hans Reichenbach) 《時間的方向》, 加州:加州大學出版社,1971年,第4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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